清江“傻”妹(湖北·黄荣久)
傻妹:
我是在清江边的一个吊脚楼里给你写这封信的。我来后,听美女作家毅儿说:“久哥,傻妹又住院了。”我先是一愣,然后很快回想起半个月前,由你主持《散文选刊》《散文百家》《湖北日报》《长江丛刊》《网络文学》并招徕众多重量级的主编、作家参加的清江笔会。那天,你说“今天的傻妹是幸福的,当傻妹从死亡前线返回人间,就在清江长阳这方养育我的土地上和我的文学朋友来了个满怀拥抱,这不能不说是缘份啊!傻妹这次在清江长阳,在土家吊脚楼旁相约故乡,很可能是爱的回光返照。是的,傻妹深深爱着清江这条河流,深深的爱着土家这个民族,深深的爱着长阳这个美丽的地方。哪怕是最后的瞬间,也义无反顾。”
毅儿见我十分伤心的样子,急忙给我找了一个临江的位子坐下,端来一杯热茶。夕阳已经落到地平线以下,现在天空是一种泛着灰白的紫红,江面也是,颜色还更深些,风景不算动人,可是周围很静,只能能看到白鹭从江上飞过的掠影,只能听见江面上时断时续的涛声。
我是下午四点半到清江古城的。之后,坐了艘船,船上除几个陪我的文学朋友外,还有几个搞摄影的专家,也跟随我们一起同行。可我此时不想与任何人同行,甚至包括陪我的朋友。我走出船舱站在甲板上,眼前的清江水清澈见底,微风拂过江面,泛起一丝一丝的波纹。就在这条江上,你曾经讲过19万年前的“长阳人”、讲过4000年前的巴国、讲过清江的放排工、讲过禀君的威猛、讲过清江岸边的吊脚楼,还讲过你和你的那一位共同爬一座山又一座山的故事。可是,你怎么从没有感概过这里的水?你的《石板街的记忆》、《***庄》、《冒气的故土》等著作里写满了浓浓的乡愁,就是看不到水的影子。
江上的雾气越来越浓,把衣服都打湿了,但并不冷。我们下了船,沿江边的小路往前走,江边大大小小的浪花与绿地交替出现,偶然有鸟被船的汽笛声惊起,拍打着轻盈的翅膀,消失在傍晚苍茫的天空中。
你说来这里之前,不要读关于它的任何书,所以,我什么都没准备就来了。来后,看到了《廊桥外婆》,走近廊桥,我看到了哲学左右精神的力量,看到了生命的顽强与脆弱,体味到了思想的矛盾在尖锐中抗争中的厚度;在《喊不应的岁月》里,看到了你对人生沉重的思考,透过世相来看生命,透过世相来看个人与国家,个人与民族,个人与他人,他人与朋友。当我感叹一日复一日如风一般转瞬即逝,带着所有苍老的生命和所有拟定了的计划在时间的仓促奔跑中淹没时,你说了一句跟列夫·托尔斯泰一样的话:“人类最大的悲剧不是死亡,而是没有把握意义的人生。”当我蹉跎现在的时光,自我安慰着说明日再做今日事时,你说:“时间对我来说已非常重要了,那就是现在。”傻妹,当听到这些话时,我的心是越来越凝重,心头好像压着一块石头,闷得慌。
走近仙人寨,我坐下瞭望清江河,长阳人都称她为母亲河,此刻我又想起生我养我的黄柏河,只是我的黄柏河有九曲十八弯,而清江河因隔河岩大坝拦截,河面便显得开阔了很多,而水流舒缓,有种催眠的感觉。所以我就在仙人寨已经模糊的仙人面前坐下,像仙人们一样面朝江水,试着悟出点什么。比如:人的存在短暂而脆弱,人们总是渴望建造高大永恒的东西,但他们也一样会被消磨,就像这些曾经壮观的寺院,没过几百年就化为废墟。真正不朽的,终归是非人造之物,像是河流,或高山。也许就是这个原因,我觉得自然比古迹更动人。
天彻底黑了下来,吊脚楼里忽然来了很多人。听说话的口音好像都是当地人,但也有不少外地游客。吃过晚饭,已是九点多种,跟朋友们道了晚安,约毅儿回到房间,想进一步了解傻妹到底咋回事儿,怎么又住院了。毅儿沉默了一会儿说:“癌症,对一个鲜活的人来说,意味着生命随时可能终结。当癌症两次降临到傻妹身上时,当家人为之痛哭,朋友为之神伤的时刻,傻妹却表现出了与众不同的坚强和淡定,她依旧笑谈人生,依旧饮马文艺,把文学当医生,把诗词当药物,日日夜夜写作不缀。工作中治病,治病中工作,在创造生命奇迹的同时,也成为全国文联系统的一面旗帜。”
当我与毅儿谈及傻妹的病严重到什么程度时,毅儿忧心地说:傻妹的生命体征被医学数字如此这样记录着:22岁切除左上肺叶,缝了27针;女儿不到8岁时,从她腹部取下7斤8两的肉瘤;抗癌11年,2012年病情再次复发,几进重症监护室。从此,放化疗便伴随着她。2013年12月,傻妹第三次手术,叫肾造瘘手术。第二年的5月4日,是医生预言傻妹最后的日子到了,但此时的傻妹已挺过了5个疗程的化疗,就在化疗期间,她在病床上还创作了300多篇作品。傻妹的作品先后荣获中国散文精英奖;中国首届散文百花奖一等奖;《***庄》入选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
作为一个县文联主席,傻妹还主持出版了《巴土文化丛书》《土家族文学原创丛书》共5辑50本,编辑的《中国民间故事·长阳卷》荣获第九届中国民间文艺山花奖。
听了毅儿对傻妹的叙述,有部国外的影片忽然在我的脑海闪现,片名忘了,背景好像是在阿育陀耶乡间。对象是一对老夫妻,开始只是老人带着患病而行动不便的妻子去医院,之后则是他照顾她的日日夜夜。老人的样子很平常,老妇人看上去则几乎是可怖了——患病使皮肤变得格外黝黑晦暗,神情也因反应迟缓显得漠然,像是一个会动的植物人。
他们的村庄邻着河水,日常起居就在水边。为了避免来回去医院的麻烦,老人学着为老伴做血液透析,又像照顾婴儿一样为她擦洗身体。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而又一个镜头的切换后,就是他独自摇着桨,在洪水仍未消退的晨光里前行。镜头很长,一直跟着拍到他抵达岸边,走进寺院,然后从僧侣手中接过一个包裹。
我甚至看不出他的表情有什么变化,影片就结束了。字幕上闪过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中的姑娘梳了两条辫子,有一双大眼睛,很美。想起了叶芝的那首著名的诗,原来时间真会把一个人消磨到这样,却也可以把人与人之间的感情锻造得如此强大。那一刻我无法忍住眼泪。
傻妹,就在我凝神搁笔的时候,好像你正从医院的大门走了出来,给我灿若星辰的笑靥,让我不必伤感,你说你会伴着你爱的人和所有爱你的人不离不弃。此时,我的心也一如初识你时那般怦然心动。
写于2016年11月19日,改于11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