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原创
三峡姑娘小七
茶修小七的妙趣屋
长阳南曲
作者 | 张文娟
一、快乐的童年
公鸡叫得真够早的,王桂柱迷迷糊糊睁开眼,他透过破洞的窗户看了一眼外面,屋前的榆树还在沉睡,最上端的树梢直指一弯孤月,天空中点点繁星与一缕弯弯曲曲的云围着月亮。王贵柱看着看着,又睡着了,半梦半醒之时,还不忘给弟弟掖好被子。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王桂柱听到自个儿肚子咕咕叫的声音,再听到屋外说话声。他咽了咽口水,从床上爬下来,到外头找母亲。
母亲边收拾东西边同邻居李大娘说着什么,李大娘用棒槌拍着刚抱出来晾晒的被子,抬头看见王桂柱傻傻地站在自家门口,她的大嗓门隔着好远就喊道:“桂子起床啦?”
“桂-子-起-床-啦-” 音浪撞到远处的山腰,被震了回来。
初春的阳光,催着桃花朵朵开。李大娘用棒槌拍棉被的时候,阳光中漂浮着数不清的细小微尘,透过微尘,看到母亲笑容爽朗。一阵微风路过,灰尘散去,母亲的模样更加清晰。
王桂柱虚着眼看看天,几朵白云被风吹着,从这座山上慢慢晃到那座山旁。他伸个懒腰,拖着父亲的大草鞋走进厨房。揭开锅盖,一团水雾冒出来,拿起碗舀了满满一碗菜汤。
1963年,六岁的王桂柱已经吃了一个多月的野菜了。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快乐,因为母亲总是边忙碌边对他说:“别担心,好日子在后头了。”
里屋传来弟弟的哭声,母亲进屋去抱弟弟,弟弟经常哭,可能是奶水不够,才四个月,家里就开始用仅存的一点白米熬米汤给弟弟喝,快熬不出汤汁了,就把里面稀烂的米饭捞出来给王桂柱吃。天刚泛白,母亲就提着篮子满山上找食物,一家人不管挖野菜喝米汤,啃树皮或者红薯,总是有口吃的。
中午,母亲喂弟弟喝完米汤,王桂柱端碗熬得快融化的稀饭,掺着野菜,“呼呼”的吃起来。邻居小虎子飞快地跑过来,边喘气边说:“柱子,我哥的师傅到啦,快来听戏”。
“嗯。”放下碗筷,还没站直,就被小虎拉着跑。
到了门口,小虎突然停下脚步,王桂柱跟着停下,小虎趴在门框上,王桂柱跟着趴在门框上,俩人斜着脑袋看着里面的动静。
大门敞开着,屋里亮堂堂的,王贵柱看见里面坐着七个大人,大多认识,只有一人从未见过。这个人端坐在最中间的太师椅上,派头和其他人明显不同,像极了过去的私塾教书先生。小虎他哥说着什么,这人微笑着点头,其他人跟着点头微笑。小虎父亲看他茶杯里只有半杯水了,就给他加水,双手递上。
“小虎,他是谁?”
“他是咱们资丘镇南曲唱得最好的人”小虎说到“唱得最好的人”时挺起了腰板,并竖起了大拇指。
这群人聊得正起劲,太师椅上的人低头拨了两下琴弦,围着的人立马安静。这人又踩了下脚下的两片木板,发出清脆的“啪啪”声,王桂柱好奇地看着屋内,他仔细地观察着这人手里的琴,和他脚下的木板,想着这两样东西为什么可以发出这么好听的声音。
“春去啊……夏来哎……不觉又是啊……秋啊……柳林河下一小舟……渔翁撒网站立在船头……头戴斗笠啊……身披蓑衣……手执丝杆……腰系鱼栏……”
春日里的艳阳天,越往中午越发暖和,堂屋的大门和窗户都开着,两处的光窜进屋内,一缕光斜倾在南曲师傅上,他的脚踩在那光里,半边身子也在光里,看得清他神态慈祥。
他漫不经心地拨动三弦,每个调调都让人沉迷。王桂柱痴痴地听着,仿佛忘了身边的一切。三弦声伴着歌声,这是王桂柱听到的第一首南曲。弹唱者悠悠哉哉,慢慢拨弦慢慢唱,右脚时不时踩一下木板,踩三下,响三声,再停一下,有时看着前方,又好像啥都没看。
王桂柱的魂完全被迷住了,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睛盯着那个弹唱人,耳朵听着他发出的所有声音。
“厉害吧,你看他,一个人又弹又唱又踩云板,全资丘就他有这个能耐。”小虎亦是专注地盯着上座的弹唱艺人。
恍惚中,琴声停了,歌声也听了。王桂柱还是一动不动地杵在门口。南曲师傅站起来,轻轻地把三弦放在一旁的木桌上。抬抬手,示意这两个孩子过来。其他人才发现门口偷听的是他们。
“覃师傅,他也喜欢听南曲儿。”小虎跑过去,欢快的喊出这句话。
“喜欢吗?”南曲师傅温和的看着他。
王桂柱连连点头。
登录/注册后可查看大图二、初见南曲大师据小虎父亲介绍,弹南曲儿的人叫覃秉令,从会说话时就开始跟着他的爷爷学唱南曲,是资丘镇最厉害的南曲演绎家。今天他从镇上到杨家桥村办事,受徒弟向中交之约,来他家坐坐。今年快四十的覃秉令,中等身材,皮肤粗糙,尤其是他这双手,在摸小娃娃的脸蛋时,娃娃们仿佛被针扎一样,都想快快逃离。这双手大多数时间是拿着锄头耕田种地的,毕竟覃秉令的主要身份是农民,却能得到和一般农民不一样的尊重,这都源于他擅长南曲。在庄稼人眼里,他是个文化人,当他弹起三弦,唱起南曲时流露出的清流之态,比站在讲台上的教书先生还有派头。他弹的曲子唱的词,他被人崇敬的样子,深深定格在王桂柱的脑海里,形成了王桂柱对南曲的认知和定义:唱南曲的都是高人雅士。所以,在第一次见到覃秉令时,他对他充满仰慕之情。他觉得他的琴声与歌声的魔力,和极度饥饿时的一碗米饭一样令他向往与着迷,令他产生冲动想把这份光彩抢过来,自己个儿坐在那把太师椅上,弹着琴,唱着曲。当小虎把王桂柱推进覃师傅面前说:“他也想学。”覃秉令瞧着王桂柱,问道:“想学吗?”“嗯。”王桂柱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来,教你唱几句。”覃秉令弹起三弦,踩起踏板,他唱一句,王桂柱跟着唱一句,长者唱得韵味十足,宛转悠扬;稚子之声,虽无十分情感但清晰干脆。围着的人拍手叫好。王桂柱并不知道大家是为了覃师傅鼓掌,还以为自己唱得好,激动地脸都红了,回家后就开始缠着父亲带他去找覃师傅拜师学南曲。三、拜师路上的插曲从春天晃到冬天,长辈们种地,晚上抽旱烟,满嘴烟味儿,大孩子们上学,小家伙们在家玩泥巴,就算吃不饱饭个子也在长高。农忙结束,好不容易闲散一些。王桂柱逮着父亲抽烟闲坐的工夫,就巴巴地望着他。父亲进进出出,就紧紧跟在他屁股后面,父亲去茅房拉屎,他都在茅房外站着。架不住儿子的哀求与纠缠,吃了午饭,父亲带着王桂柱上镇上去找覃师傅。从杨家桥村走到资丘镇上,得一个多小时。冬日里,土地冻得僵硬开裂,好在王桂柱父子一直在走路,除了说话时冒出来的寒气,身上已经热乎得流汗。走到资丘镇,父亲打了二两酒,买了半斤白糖。王桂柱看着洒在木板上几一颗细小闪亮的白糖,忍不住偷偷用食指沾住喂到嘴里。比蚂蚁还小的几颗白砂糖,仍有一丝丝甜味,但很快就消失在口腔的吐沫中了。父亲从破旧的棉袄里掏出一个块包着的灰色方巾,打开,里面有五块钱,一分一分一毛一毛的。按数递给老板,一手拎着酒与白糖,一手牵着儿子,往覃师傅家的方向走。父亲的气质和覃师傅不同。覃师傅拨动三弦时是高雅文人,拿起锄头就是彻底的农民形象。而王桂柱的父亲,这个地主的儿子,二十岁之前没碰过锄头,是个真正的知识分子,即使之后成了被打倒的地主儿子,却依旧透出浓浓的书生气。跟着父亲到了街上最热闹的巷子,发现很多人围在一起,看不清围住了多少层,只听到各种议论声,十分热闹。父亲踮起脚想看清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王桂柱摆脱掉父亲的手,使劲往前挤。他个头小,一层层往里钻,就跟打开一颗包白一样,被他扒开的人,有的扭头看一眼,也有的完全不理会,只是兴奋地盯着最里面。快到舞台中央的时候,王桂柱看到一个人,先是看见他戴着高高的帽子,这种帽子他头一回见,好奇帽子为什么尖尖的。再从帽子顶上往下看,这人一直低着头,他的胸前挂着一块木牌,上面用红色墨水写的五个字,王桂柱还不识字。他理解不了这是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这个人的身材很熟悉,可也想不起来是谁。突然,王桂柱听到一人喊道:“打倒覃秉令,打倒覃秉令。”其余人都跟着喊。这叫嚣就响在他的耳旁,一声高过一声,从他的左耳和右耳往身体里灌。王桂柱的身体不自觉地抖了一下,他努力想看清砖台上跪着的人,可这人始终低着头,他害怕极了,四处张望,找寻父亲的身影。父亲也听到了叫声,他使劲挤进来,一把拉住儿子的手,扯着他往外走。“爸”。他想问为什么。“别说话。”父亲用眼神严厉地警示他闭嘴,扯着他出了人群。而砖台上的人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父子俩提着白酒和白糖,开始往回走。王桂柱肚子饿得咕咕叫个不停,但是父亲一直扯着他往家赶。走到一半,王桂柱就开始哭泣,为跪在那里的覃师傅,也为了自己的南曲梦。边哭边想:这下好了,我找谁学南曲去?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王桂柱都不敢再提学南曲的事情,也不敢打听还能不能跟覃师傅学南曲。几个多月后,人们又开始哼着南曲割麦子,小虎才敢招手让他过去。到了小虎家,关上门,听小虎讲着转了好几道手的新闻。小虎虽听得仔仔细细,可讲得七零八落,王桂柱更是听得不知所云。“那你哥怎么办?”王桂柱问。“我哥,我哥都学了好久了,会弹会唱了。”小虎说。“那我跟你哥学怎么样?”王桂柱问。小虎真是个急性子,点头点到一半就往外跑,边跑边喊:“哥,哥,柱子想跟你学南曲。”王桂柱在后面追,捂住他的嘴巴,让他别大声说话。在小虎的怂恿下,王桂柱认认真真敬茶,向中交双手接过茶杯,看着站得笔挺的王桂柱,学着大人物的口气和姿态:“资丘南曲就靠我们了。”就这样完成了简单的拜师仪式。向中交如此严肃,也是因为看到覃师傅游街后心里不是个滋味。况且,打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大家对南曲师傅都十分冷漠,他在心里替师傅委屈,替长阳南曲委屈,觉得要为资丘的南曲做点什么。所以,乐意收下王桂柱这个徒弟。向中交像覃秉令第一次带王桂柱唱曲一样,他唱一句,王桂柱跟唱一句。唱的是《长坂救主》,唱到赵子龙勇闯曹营救太子,向中交眼里含泪十分激动,王桂柱虽不太懂,但心里明白这词肯定写了了不起的英雄,站起来跟唱。此时天色已黑,虽是关着门和窗,他俩配合表演的声音,外屋还是听得到。向中交父母就把大门和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向中交把覃师傅跟他讲的话又一一讲给王桂柱听,他告诉王桂柱,“南曲三不唱:夜不静不唱,有风声不唱,丧事不唱”。王桂柱记住了。后来,他又教了很多曲子给王桂柱,有历史故事的《三国英雄》、《长坂救主》、《孔明祭风》;有生活乐趣的《数灯》、《皮金顶灯》;有说唱爱情故事的《红娘递柬》、《赶潘》;当然少不了《春去夏来》、《悲秋》这样的入门经典。唱着唱着,他们就开始想念覃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