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家之嫁,曰“哭嫁”;土家之丧,兴“跳丧”。婚庆是大喜中露大悲,是真悲;而丧事则于大悲中生大喜,是真喜。大喜大悲,蕴含着土家人的人生哲学。
丧葬的过程,同样是一幕惊世骇俗的悲喜剧。只是与女儿悲悲切切的哭嫁不同,跳丧更多了几分阳刚、几分坦然、几分悲壮、几分诡异。毕竟,人之将死,对生命的理解,与婚嫁时已经有了天壤之别——年轻时的恨爱恩仇,一生中的患得患失,此时早已烟消云散、了然彻悟。在生与死之间,似乎永远只有黑白两色,再也容不下别的色彩。
这时的主角已经换成了男人。也只有男人,才有这样的能力和气魄,用最简单的黑与白演绎出最强悍和最厚实的画面。土家的丧俗,基本上可以看作是一群男人对生命的嘲弄,是一场直面天地、容不下半分矫情的游戏,是一群鲜活的生命与冷漠的死神在意志和精神上的对垒!
从临死的老人那里,就开始向世人传递着从容和坦然的信息。
山寨中的土家老人,在世时,总要催促他的后人为他备好“落气纸”,并要亲眼看一看才放心。他们把此事看得极为重要,认为人一断气就要进入阴司,冥钱要随身带走,他们说:“生者无钱是孤人,死者无钱是孤鬼”。这里所要表达的意思是,老人并没有把死亡当作生命的终结,而是在另一个世界的再生。所以当老人一断气,亲人马上拿来一口铁锅,放于榻前,然后团团下跪,将“纸钱”一张张地丢进铁锅中燃尽,大伙边烧纸边念着死者的生死年月日时和生于斯长于斯的地名,仿佛帮他去阴间报到,这叫“烧落气纸”。烧完落气纸,女人才能放声大哭,男人才出去张罗丧事。
土家人眼里,老人死去是走“顺头路”,称之为“白喜事”。在离别的悲恸中,土家人更盼望亡灵在另一个世界不要忘记后人和阳间的经历,但据说亲人入阴司,阎王会引诱他喝下“忘魂汤”,忘掉阳间一切。怎么办?于是亲人就在遗体的嘴里塞一把茶叶,为死者解渴。死者口不干,就不会喝那忘魂汤了。甚至以后土家人给亡者祭酒时,总忘不了同时献上一杯茶,叫做“敬茶敬酒”。
人死后,停柩中堂,当其它必须的仪式告一段落,在等待出殡的时刻里,伴随着激越的鼓声,狂欢顿时拉开序幕。
把“白喜事”称作土家山寨的“狂欢节”,真是一点都不过分。在鄂西土家族聚居的地区,丧俗中盛行打丧鼓、唱丧歌、跳丧舞,依流传的地域又分为跳丧、游丧和坐丧,虽风格迥异,但传递的丧事喜办的信息却是一致的。长阳县东资丘以下盛行坐丧鼓,形式类似说唱,由一人坐堂击鼓,众歌师排坐吃茶抽烟,唱典故,比歌才。而临近巴东一带,则有亲朋好友相约打“十班鼓”,举祭幛子,两支长号引路,放鞭鸣炮,浩浩荡荡前来吊孝。进门之后,他们端着丧葬礼品,环绕棺材右进左转,反复游行,直到一曲“茶调子”(哀乐)吹奏完毕为止,是为游丧。
有人把土家人唱丧歌说成是“长歌当哭”,其实是不确切的。在所有丧歌词中,你几乎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悲意。如果说坐丧和游丧尚缺乏动感强烈的视觉冲击的话,那么劝你去看一看真正的跳丧吧!这里既有歇斯底里的精神渲泄,也饱含沉稳隽永的唯美风情,更不乏生死乐天的哲学内涵。美国人把他们的MTV誉为“三分钟视觉轰炸”,如果拿来和跳丧的场面相比,那也只能算是孩子气的玩意儿。 半夜听到打丧鼓,
床上跳起二丈五。
乱穿衣服倒撒鞋,
爹妈骂我不成材。
我说人人都有父母在,
我去玩会儿就回来。 光是这首丧歌词所承载的内容,本身就具有十分明显的狂欢意味。跳丧又叫跳“撒尔嗬”,是最能体现土家民族性格的仪式。人生走到尽头是喜事,进屋得先贺喜,活着的人要为亡人举办盛大的欢送晚会。俗话说“人死众家丧,一打丧鼓二帮忙”,“听到丧鼓响,脚板就在痒”。一进灵堂,你会忍不住加入到舞蹈的行列。 跳起来!跳起来!
拿起斧头乱劈柴!
好柴不用榔头打!
斧头落地两喳开!
你是对手上场来! 斑驳怪异的身影里,黑黝黝的打鼓匠擂鼓叫歌,赤膊的汉子们踩着鼓点,如猛虎下山,激昂奔放;如山摇地动,狂傲不羁……那苍劲雄浑的舞姿,挥撒着土家汉排山倒海的生命激情;那苍凉幽远的歌声,泻溢着古巴人天人合一的宗教意识……
跳丧源远流长。唐人樊绰在《蛮书》中写道:“初丧,击鼓以道哀,其歌必号,其众必跳”,这可能就是指跳丧鼓而言。跳丧是一种祭祀性的舞蹈,更带着强烈的娱乐性,自娱自乐,热闹混夜,安慰生者,陪伴亡人。“打不起豆腐送不起情,跳一夜丧鼓陪亡人”。它的舞步舞姿刚强有力,粗犷豪放,有“四大步”、“待尸”、“摇丧”、“打丧”、“滚身子”、“么连儿嗬”,共二十余种。八六的节奏,十分明快,有时还即兴作一些形象性的表演动作。为了逗趣,击鼓者往往也心领神会地换一些形象且摸仿性强的歌词,如“猴子爬岩”、“狗子撒尿”、“懒婆娘洗菜”等,逗得观众满堂大笑,孝家也不介意。
跳丧音乐高吭朴实,欢快活泼,多为高腔,少悲沉之调。出人意表的是,灵柩前竟还流行唱情歌、唱荤歌,说是“不带荤的不热闹”。象“扁毛畜牲也争风”,“捞姐只有头回难”等等,淫靡宽泛,了无禁忌,七荤八素,不一而足—— 挨姐坐来对姐说,
问姐许我不许我?
许得我来就许我,
许不得我来把话回。
免得天上空打雷。 姐儿住在三岔溪,
相交一个打铳的。
郎在山上铳一响,
姐在房中笑嘻嘻。
今晚又有野鸡吃。 跳“撒尔嗬”,比的是阳刚之美。俗语中称:“女儿跳丧,家破人亡”,跳丧是土家男儿千百年的专利。舞场上,汉子们如“猛虎下山”,如“犀牛望月”,如“燕儿衔泥”……站在一旁的女娃儿眼睛最忙,东一睃,西一瞟,本来就疯狂着的爷儿们,好似干柴见火,那飞光流彩的扫射,刺激着雄性的火焰在作那更加疯狂的旋转升腾。
不敢上场的爷儿们,少不了要听些酸话:“不会跳丧的巴门站,眼珠子鼓起像鸡蛋,厨房里喊声喝稀饭,肚子涨得象酒坛。枉废一条男子汉!”
……
当狂欢接近尾声,一些地方的丧俗中还有道士为亡者开路,所谓“开通冥路,送亡登程”。开路有大小不同的规模,有钱人家开大路,即“唐祭路”,绕棺歌尸,谈道说法,时间三天,道士二十来人。次为“引路”,请引拜引,进贡十王,时间两天,道士十余人。一般人家开“五方路”,时间一天,道士三至五。家境困难的,至少也得请道士一人开个“点子路”。
亡者家里最后一个仪式是“闭殓出柩”,这时“八大金刚”将棺盖打开,让亲人们最后告别,然后“刮指口”(封殓)。毕竟是见亡者最后一面,这时亲人也往往悲从中来,哭声四起。闭殓时,道士高腔唱念: 魂兮悠悠莫向东,
东有大海苍鳞龙。
魂兮悠悠莫向南,
南有炎风朱雀拦。
魂兮悠悠莫向西,
西有流沙白虎溪。
魂兮悠悠莫向北,
北有寒冰玄武穴。
魂兮悠悠莫向中,
阴阳两隔事难通,
亡魂去,路不通,
随吾华幡进棺中。
棺材封闭完,八大金刚将棺材抬至门外,室内放鞭炮,并以竹扫帚一道扫出门外,名“扫棺”,意为将一切凶煞随棺材扫除,而后住在屋里,才得安宁。此种习俗,如今在清江两岸仍很盛行。
“除柩”之后,抬棺材上山掩埋。长阳、五峰一带称为“抬重”,八人一班,名曰“八大金刚”。八大金刚抬重上山忌走弯路,传说走了弯路,亡者归天也会走弯路的,所以选择的路线要直,遇岩攀岩,遇坎越坎,遇庄稼踩庄稼,人们对抬重踩庄稼并不介意,传说被抬重踩了的庄稼反而肯长些。遇容不下多人的险地,就放“社缆”大伙合力拉上去,气势壮观。到了掩埋地,八大金刚须“吃丧饭”,大块大块的肉,名叫“丧片子肉”,八大金刚狼吞虎咽地吃一顿,也十分豪壮。长阳渔峡口、枝柘坪等地还盛行在移动的棺材上站一人“踩丧”,棺材哪里拗角,哪边偏了,踩丧者就要赶紧去哪里踩。据说是为了赶走“搭丧”的人,“搭丧人”即指魂魄跟随死者而去的人,不赶走,此人不久就要死去。
末了由道士“画八卦”、“撒禄米”,死者的亲属齐跪于井前,牵起衣角接禄米。亲属们各人接得的禄米,不论多少,各自带回煮稀饭喝下,以求富贵双全。禄米撒完,棺材下井掩土,接着“回灵”、“安灵”,三天以后再“园坟”,丧事即基本结束。
丧事虽然结束,但对死者的思念却刚刚开始。其中“叫饭”就是一种较普遍的现象。家里死了老人,儿孙们每当吃饭之前,要将一双筷子放于饭碗上,轻轻叫一声“某某来吃饭!”约一分钟后,大伙才上桌子吃起来,一日三餐,四季如此,直至三年孝满。此外,每年“团年饭”和过“月半节”,还要举行一次“叫饭”仪式,一桌八双筷子各放于饭碗上,由家长轻轻叫一声:“历代宗祖都来吃饭!”此外还有“送烟篙”的风俗。传说人死了,还要跟随“无常”行夜路,所以,土家山寨要为死者送三晚“烟篙”,不过这烟篙不同于火把,是将死者生前垫用的床铺草,拧为三股,辫成长约二米的烟篙三根,在掩埋的当晚,由死者的亲属点燃一根横搭于坟尾,第二天和第三天晚上又各送一根。让其燃烧,为亡灵照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