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土家里耶一块朝秦暮楚的标签

                                   土家里耶一块朝秦暮楚的标签

　　每次去里耶，我都会想起凤凰。在湘西，与中国最美丽的边城凤凰有着某些相似的古镇里耶。 

　　里耶与凤凰，都有着一条碧波荡漾的河水，数条清幽的青石板古巷，以及依河而建、林立古巷两旁的明清吊脚楼。有趣的是，凤凰是文学大师沈从文的故乡，里耶则是研究沈从文权威专家凌宇的家乡。 

　　我不知道，当凌宇一次次徜徉在凤凰的大街小巷研究沈从文与他的乡土文学时，不知是否想到几十年前，沈从文穿梭在里耶的巷头街尾解读“小南京”的繁华与它的天籁梵音。 

　　在我欣赏且喜欢的现代作家中，沈从文占据首位。在凤凰，坐在沈从文故居的小院里，15岁的我痴迷地捧读着《湘行散记》，而《湘行散记》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深情地描述着一条河流，和关于河流的人与事。那条河流，我从小就非常熟悉，熟悉河流中的险滩，熟悉穿越险滩的船只，熟悉船只上的人们。不经意地，当我一只脚跨出四合院大门的同时，另一只脚便踏进了沈从文大师为我开启的文学之门。 

　　从那年开始，我爱上了文学。后来，我还从《从文自传》里读到了同样是深情描述那条河流的一篇散文，而且在散文里，我读到了关于我家乡的文字，寥寥几行，却足以令我一辈子荣耀，还有感激。 

　　那篇散文就是《白河流域几个码头》。白河，是我的家乡河，也是湘西的母亲河，现名酉水，北源于湖北省宣恩县酉源山，南源于贵州省松桃县山羊溪，流经湘西的龙山、保靖、花垣、永顺、古丈五个县域，最后汇于沅江，注入水天一色的浩瀚洞庭。自古以来，白河是通往西南的重要水道。如《禹贡南条水道考异注》上记载白河：“上下皆大川，通舟楫。”浩浩荡荡九百里的白河，大大小小的码头数十个，沈从文大师在文章里描述的是较大且颇有名气的几个河码头，其中，里耶号称白河流域的“小南京”。

　　然而，我知道里耶号称“小南京”的时候，还是2009年12月。那时，我宿在里耶的一家旅馆，旅馆是一栋临河而建的吊脚楼，楼门匾额“小南京”。旅馆“小南京”之名，是缘于里耶曾号称“小南京”。我吟诵着“一镇繁花一镇笑，满河绿水满河船”，向服务员咨询：“湘西古镇多得是，码头也多得是，为何单单是里耶号称‘小南京’呢？”没有想到得是，服务员马上流利地给我背诵了《白河流域几个码头》里的一段文字。是的，在沈从文大师笔下的里耶便是“小南京”一样的喧嚣和繁忙：“白河上游商业较大的水码头名‘里耶’。川盐入湘，在这个地方上税。边地若干处桐油，都在这个码头集中。站在里耶河边高处，可望川湘鄂三省接壤的八面山。……” 

　　每个人身后都有一条河，河水是一个地方的灵魂。就像凤凰的沱江，里耶的白河。一江一河，但江不及河。沱江乃一溪迂回曲折的清水，白河却“上接巴蜀通天府，下入洞庭抵长江”，而且白河码头四五里全是桅杆林立，数百只船首尾相衔。这样的景象，凤凰从来没有。两相比照，凤凰精致，里耶大气。 

　　现在的里耶，七街十巷五行的建筑格局仍显现出“荆南雄镇”的旧日风光，街道古香古色，巷子东西南北，行市经纬交错。现在的里耶，一栋栋高大陈旧的封火墙窨子屋仍显露着当年水运带来的古镇繁华，粉砖青瓦鳞次栉比，挑水屋檐错落有致，石板铺街自成韵律。沐浴着白河上飘来的习习清风，走在一条条幽静的青石板小巷，穿越一排排古朴的明清吊脚楼，抚摸着一个个龟裂的雕花木铺台，我肆意地想象着“红灯万点千人叠，一片缠绵摆手歌”的壮观。 

　　我以前总感叹爱不够凤凰，待了三年却一辈子思念。我现在常嘀咕去不厌里耶，到了三次还一年年想去。 
　　 
　　当我留恋里耶时，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隔河相望的古镇清水坪，心里突涌几许失落，几许黯然。

　　以河为界，里耶隶属龙山县，清水坪隶属保靖县。 

　　里耶，语出土家语，意为辟地，里耶附近的小地名梅茶意为开天，梅茶、里耶联合起来便是开天辟地的意思。开天辟地，描述了我们土家族先人劈山耕地在白河边生活居住的传说。 

　　但是，里耶之名，既指里耶，也指清水坪。 

　　“上有鲤鱼沉潭，下有婆树拦滩；前有玉石岩板，后有八面靠山。” 这是里耶的地名歌谣。其中，“上有鲤鱼沉潭，下有婆树拦滩”是指白河的一潭一滩；“前有玉石岩板，后有八面靠山”则分指清水坪和里耶，“玉石岩板”是指清水坪码头有一块平坦光滑的偏岩板，长宽六丈有余，远眺似晶莹玉石，八面山是里耶傍依的一座船形大山。在歌谣里，清水坪与里耶原属一地。 

　　据地方志记载，里耶始建于战国。西汉时期，清水坪是里耶古城。在清朝的270年时间里，清水坪与里耶仍是并称里耶，但是因为清水坪先修街开场被当地人称为里耶前街，里耶后修街开场被称为里耶后街。既然是前街，清水坪的繁荣是河对岸的里耶远不能及的。清初，附近的张家坝墟场迁移到了清水坪里，到清乾隆年间清水坪集市远近闻名，成为白河有名的商埠，大批商贩从这里将桐籽、茶油等土特产顺白河而下运往沅陵、常德等口岸商埠。至同治光绪年间，清水坪已是一派“清明上河图”般的繁荣，文人骚客云集，富商巨贾荟萃，三里青石板街演绎了川湘鄂边区融合的兴旺和祥和。

　　1956年行政区划时，因为乡镇地名不能重名，保靖里耶更名为黄莲乡，2000年后又更名为清水坪镇。谁也想不到，慷慨的让名，会令清水坪让出了一段历史，从此默然退居于里耶的背后，失了曾经的荣耀。 

　　2002年春天，千年不变的白河被一座巨大的水利工程唤醒。里耶临河的一段将成为连绵十里的巨大堤坝。修建堤坝时，发现了一座战国城池遗址。后来在战国古城的发掘中又惊现一口井，被誉为“中华第一井”，出土了秦简。随着36000枚秦简的出土，呈现给世人面前的是一座庞大的秦代档案库，为秦代历史和考古研究注入了空前的活力，也为今天的人们提供了中国第一个统一时代的鲜活样本。

　　这一切，让里耶一夜之间声名鹊起，扬名中外。 “秦城里耶”，“北有兵马俑，南有里耶秦简”，“全国重点保护文物”，“中国历史文化名镇”，“中国土家织锦之乡”，纷至沓来的声誉和殊荣，让里耶不再是隐在湘西的“小南京”了。 

　　其实，里耶上游的大板和清水坪的魏家寨两地，曾相继发现了两座独立的城池遗址，加上里耶古城，三座城池成品字形据守在白河两岸，它们之间显然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但是，相比里耶，清水坪终是冷清了很多。 

　　我每次去里耶，要经过清水坪，就会先在清水坪停留一时半会。我一次又一次地寻着三里青石板长街，无限遗憾地看着渐趋渐少的明清土家吊脚楼，黯然神伤地想着淹于白河水下的玉石岩板。 

　　然后，人寂寞，心也寂寞。 
　　  
　　夜宿“小南京”旅馆的那个夜晚，我在龙山县文联送的书里读到凌宇老师的一首诗，诗是抒写里耶，句中有“朝秦暮楚”四字，并旁注：“三国时期，里耶属黔中郡商于地；西汉前280年至西汉前223前，其地时而属楚，时而属秦，反复更易竟多达十次。” 

　　我反复咀嚼着那四字，竟然失眠了。 

　　“朝秦暮楚”，词典释义：“战国时期，秦楚两个诸侯大国相互对立，经常作战。有的诸侯小国为了自身的利益与安全，时而倾向秦，时而倾向楚。”古代尚是如此，现时更是这样。很多时候，生活是一种犹豫，是一种彷徨，朝秦暮楚的事情并不鲜见。可是，我没有想到因为里耶，“朝秦暮楚”竟然贬得如此深沉，贬得令人心里疼痛。

　　那种疼痛，是秦朝焚书坑儒的灼伤。一口水井还原了一段历史，更是控诉了一代帝王将相的残酷暴戾，焚书坑儒，毁灭了古代许多典籍，造成文化史上难以弥补的损失。  
　　那种疼痛，是西汉兵荒马乱的悲哀。一场战事扩张了国土疆域，更是一场灭顶之灾，残垣断壁，破砖碎瓦，记载着里耶历史上的一次次血与泪、生与死的辛酸。

　　那种疼痛，是现在边城寻梦的迷失。一座古镇成为一拨拨人的梦里故乡，更是一块商机迸发的宝藏，亭榭楼台，灯红酒绿，不能洗涤尘世的喧嚣与浮躁，无法抚慰旅途的疲惫与忧伤。 

　　我很尊重的一位朋友也是里耶人，在说及现在的里耶时，却摇头叹息。然而，无论里耶怎么变化，我还是喜欢。那种喜欢，绝对不是朝秦暮楚。 

　　诚然，尽管里耶是一块朝秦暮楚的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