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梯玛语

梯玛语

 

 ——土家族的传说

作者：商亮 

 
那时竹木撑开了天地 
洪荒的生活在混沌中没有时间地前进 
阿尼沁雪山②上 
无知的原劫③人们，与绕巴涅④——那些神性的智者在一起 
无视秩序  肆意妄为 

而当贪欲扎根脆弱扭曲的灵魂 
世界就进入灾难的黑洞 
忽来的寒冷瞬间席卷了整个苍宇 
白色凝固了人们的意识和生命 
留下的只有那些神 

神的世界 
没有四季的轮回  没有日夜的更替 
也没有文明的传承 
当很久很久的时间消逝在暮色之中 
天神墨巴贴就厌倦了没有人类的日子 

在依窝阿巴和墨巴贴⑤一次意识冲动之后 
人类再次在尘世降生 
这些后劫的人们，降居在古老的黄河流域 
部落生活的形态里 
简单并充斥了野性 

“几万年来的河水，就那样在雪山下静默的流淌，沿边的人们幸福的生活着，与鸟兽们一起，他们，开启了人类的序言——这是我们的创世神话。” 

注释： 
①[梯玛]  土家语言，巫师 
②[阿尼沁雪山] 土家族传说中的神山 
③[原劫人]土家族创始神话中的第一批人类 
④[绕巴涅]土家族传说中的神 
⑤[依窝阿巴和墨巴贴]土家族传说中的造人之神

当洛雨①用桃弓驱走了大山的恶魔 
后照②引领的人们—— 
那些记忆中的开拓者 
就走进了岁月深处的渭水流域 
古老的丹霞山③脉 

疾病和死亡 
让人们的日子在恐惧中赤脚而行 
当神秘成为知识荒漠中的蜃楼 
梯玛——一个神的侍者——荒诞的言语虚幻出一片绿洲 
而天真的意志把它们揣往怀中  就成了世家延传的祝语 

可怕的无知总伴随可怜的人们 
他们因为恐惧而把恐惧视为了自己的图腾 
当膜拜已不足以代言心中的虔诚 
悲哀的人们于是选择了生命和鲜血 
採生祭祀④就这样魔鬼般地与一个民族同行 

悲恸充盈了远古的天空 
暮落里一位叫比兹的母亲在为祭祀中失去的儿子哭泣 
她的眼泪里  闪动着儿子的身影 
而在耳旁，呼啸而过的风总还含有那熟悉的言语 
——比兹在日夜不住地回忆 

感性的人们 
总在不断的回忆中去痛苦   又在不断的痛苦中去创造 
比兹要去留下儿子的灵魂和言语 
夜晚她用炭灰在石头上划下奇怪的痕迹 
于是四千年前，我们的部族有了艺术和文字 

 “先祖后照告诉人们，我们是乘禧⑤的后代，雪国是我们的家园。后照离去了，留给族人生活的戒尺。” 


注释： 
 ①[洛雨]土家族传说中的射日之神 
②[后照] 传说中土家族的先祖 
③[丹霞山]即丹山 
④[採生祭祀]土家族的杀人祭祀 
⑤[乘禧]土家巴人的祖先

年代穿过一座座的坟墓 
生活在狩猎中原始的平静 
茂密的深山里 
人们在白天追逐那些惊恐的野兽 
而在夜晚守着那些怪诞的文字——那些逝去的灵魂 

遥远的人类 
与自然和谐地相处 
人们原始而又简单的去接受大自然的赠予 
广博的丹霞山，给我部族的先人 
阳光、大地、果实和野兽 

四季来回踱步在渭水流域 
当冬天到来，白色和寒冷 
贪婪地吞食了人类所有的果实和野兽 
我们的部族就在雪地上不住地颤抖 
饥饿拉拢寒冷把人们推向死亡的冰窟 

冬日的早上  阳光穿破了黑色的云层 
金色的光芒照亮了巴涅察七①的眼睛 
一个民族歌谣中的女子醒了 
从寒冷和饥饿之中 
从惶邃的黑夜里 

痛苦以玩弄悲哀的人们作为自己的乐趣 
巴涅察七的母亲死了——在昨天的晚上 
枯瘦的躯体  僵冷如冰   巴涅察七搂着她悲恸不已 
泪水流过了七天 仿佛把丹山变成了伤心的沼泽 
后来的巴涅察七，终于在疲惫中不觉的睡去 

过度的思念总会织成梦里的帛锦 
巴涅察七梦见了自己的母亲 
她已到了一个温暖而长满果实的地方 那里有着白色的野兽 
母亲在一片竹林下微笑着 
她告诉巴涅察七，那是南国

注释： 
  ①[巴涅察七]土家族神话中的守林山神

梦境是古代的人类信仰的根源 
巴涅察七把它告诉给了梯玛——我的先祖 
“你的母亲已到了梦野，那个神居的地方 
我们要为她歌唱 
为她蹈舞“梯玛如是的说 

于是族人把巴涅察七的母亲抬到雪地上 
梯玛就带领那些勇敢的人们 
在她的周围模仿起记忆中动物的行姿 
并唱起了原始的歌谣 
三千年以前，跳丧的“撒尔嗬”①就走进了一个笑对死亡的民族 

但冬天还在继续 死亡也不曾远离 
巴涅察七要去拯救同族的人们 
她召集起部族中强壮的男人 
冲破了河域的屏障 
去追赶渴望中的食物 

危机总潜藏在安逸和满足之中 
简单的人们把巴涅察七当作了狩猎的神 
但他们不知道  巴涅察七已步入了危险之境 
古老的部落生活 
离开了自己的领域  就预示了战争和死亡 

“三千多年以前，我们的民族遇见了战争，人们失去了像巴涅察七这样的神，但他们只能跳起丧舞——撒尔嗬……”

注释： 
①[撒尔嗬]土家族风俗，丧葬舞蹈

当铜器进入了人类的生活 
就标志着历史步入到文明的殿堂 
然而，正是因为这些渐进的文明车轮 
一步步把人类送往灾难的洞天 
让滴血变成了河流 

望着躺下的那么多部族的先烈 
年轻的人们心头一阵阵的寒战 
他们，似乎已忘记  祖先的钺戈为何划向敌人的脖颈 
他们，只能在梯玛的挥枝下 
前进和死亡 

但这天出征的早晨 
成千的老幼和妇女齐排的站着 
僵持地挥动双手 并替换着步武——神情凝重 
来送走他们部族的勇士 
就这样，摆手舞就在祭祀和战争中成为一个民族文化的血液 

“从前的那段记忆中，时间锁满了我们民族的屈辱和伤痛，强大的外来部落，以文化和武力紧压着我们的胸口，于是我们选择了去找寻记忆中竹林白兽的南国”

南移的步履穿越险恶的黄河 
未知和凶险的路上    族人背乡离井 
泥泞的道途中 
架起的竹马承负一个飘摇的部落 
一个满是血和泪水的民族 

离别的行程里 
人们不住的回头和追忆 
那个源来的地方 
而梯玛，也总日夜追念丹山的祖先和勇士的英魂 
他渴望能在南国见到他们 

南觅——找寻我们民族生存的依托 
那个从前梯玛预境中云游的梦野 
艰难的长路 
记录着人们苦难的历史 
也讲述着一个部落文化散失和收容的行程 

梯玛终于在一个阴霾的晚上梦见了部族的先人 
——故去的乘禧 
化作了一只南国深林的白虎 
梯玛相信并把它告诉给人们 
“廪君①之裔，驺虞②后人” 

“沿南的追索，我们失去了很多的孩子，但我们也拾到了异裔。我们不惧怕苦难，因为我们是白虎的后代……”

注释： 
①[廪君]土家族传说中的先祖乘禧 
②[驺虞]即白虎 

南国的绿色不属于北方的民族 
一个新的部落的到来 
必将破裂原有的平衡 
他们   不仅要遭受自然的不容和冲击 
还要遇到土著居民的无礼和挑衅 

在阿达和诺巴海回到部落的第三天 
突然的犬吠迎来了手持武器的陌生人 
他们 奇怪的服饰透着凌人的气息 
他们的言语  梯玛不懂——阿达也是 
比划了很久 梯玛终于明白：他们的王子要迎娶阿达 

人类最大的悲哀 
莫过于在蒙昧的幻梦中 
被别人主宰了自己的命运 
面对部族生命舶船的沉浮 
思忖后的梯玛还是同意了异族人的要求 

从前的蓝色天空下 
在生存面前  人类多么渺小脆弱 
洪荒里的爱情注定要迷失归宿 
但世途维艰   阿达别无选择 
异族的人们已定下了她爱的出口 

春天在泪泽中逐渐沉没 
夏日注定将恐惶和不安 
阿达要离去了——诺巴海的心在沉默中滴血 
但他没有去直面阿达 
他怕不舍会崩溃一个人的世界 

诺巴海找来与阿达要好的女子 
去陪同阿达过完最后的部族生活 
有十位女子去与阿达一起回忆并勉励着——在悲歌中 
于是在紧闭的幽帘之中 
“陪十姊妹”①就与我们的族人悠悠而行

注释： 
①[陪十姊妹]土家族婚俗

出嫁的日子在雨落的那天来了 
异族的人们用着不合的礼仪 
阿达不想离去  她抱着故去母亲的床榻 
在哭泣中不断的言语 
“最简短的语言，含着阿达心中沉沉的悲彻，这就是我们的民族最早的哭嫁歌谣……” 

婚姻换取了短暂的和平 
部族中那些智慧的长老们 
延续了丹山里萌芽的农耕意识 
接种了异族先进的技艺 
于是不久，我们的民族在长江流域有了自己的农耕国度——虎方 

阿达的远去 
让诺巴海在孤单和伤郁中徘徊 
淫雨连绵的夏天 
让曾经的竹林翠色里溶满悲歌人的影子 
诺巴海成了悲歌的人——他唱着他思慕的《竹枝词》 

当枫叶把秋天染成血的颜色 
刻骨的伤郁掀起了潜在的冲动 
一个沉霞满天的傍晚 
诺巴海离开了——带着他的柳型短剑 
他去寻觅着记忆中阿达的泪泽 

冲撞的人们谁都不知他行为背后的影子 
异族的王子死了  诺巴海和阿达也消失了踪迹 
一段爱情变成了血的记忆 
而留给部族的 
却是 战争

民族的鲜血淌了很久很久 
戈钺的脆音恶魔般吞食了一代又一代的生命 
长江流域变成了死亡的沼泽 
而当文明的梯度造就了一个部落血的天空 
我们的民族就在公元前七百年再一次决定迁移 

可梯玛举棋不定 
他不知道这次民族的出口在哪里 
苦难的人们  只能乞求那些超越自然的力量 
于是梯玛摆起了祭坛 
渴望梦的预示 

故去的乘禧终于出现了 
在梦里那个像极了丹山的竹林中 
白虎依傍  果实累积 
——这是神的意识 
梯玛这样认为 

在梯玛思索的那个早晨 
部族里来了一群陌生又似熟悉的人 
梯玛的心里惊云密布 
但很快，陌生人的衣着和言语消散了梯玛的疑虑 
他们是我们散失的孩子  他们世代沿唱《竹枝词》 

“远到的人们告诉梯玛，他们，住在武落钟离山下，澄明的清江河旁，那美丽的吊角楼上，他们避开了毒蛇和恶蝎，他们守望着神龙架——那幕梦境中竹林的山野，守望着成伍的白兽，守望着累累的果实……” 

当夜晚来到 
梯玛把人们集结起来 
跟随那些梦中来访的人们 
踏上泪水和信仰的漫漫长路 
去谋求民族新一页的篇章 

当连绵的山脉吻合了记忆中的丹山 
那些白兽和翠色的竹林就把人们领向了梦境 
梯玛站在山顶 
临望四周 
这就是我们的民族寻找了千百年的那一幕呵 

    “从此，深山险谷收容了一个多灾的民族 ，压力和抗争让我们在谦卑中学会了宽容，民族文化的珠胎在长路中悄然暗集，但平静的日子里，我们要坚奉我们的信仰：我们是乘禧的后代，雪国是我们从前的家园。

    当民族的舶船飘摇在文化的大洋中，不住的承受外来文化的风打和浪碎，我不知道他的彼岸在哪里？ 

    这是我讲给你的一个民族的传说，是痛苦留下的印记。孩子，拿着我的挥枝，去吧！把它告诉给你的后人。 

    但记住，这是我们部族的传说，可对别人也许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