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阳 周碧麟
社会发展科技进步让我们享受着今天的美好生活，不经意间我们周遭的事物已经改变，很多与我们朝夕相伴的词汇一夜之间悄然消失。石磨，自人类告别野蛮走向文明，就伴随着我们走过了几千年。可对于今天城里的孩子来说，石磨已是异常陌生，远没有象对大熊猫了解得那样真切。即使在旅游景点看到，那也已经丧失了实际功用，仅是作为曾经文明的展示，带给游客一些愉悦与新奇。而对我们和我们的前辈，石磨却是承载着多少苦难和酸涩的记忆！
在农耕时代，石磨是家庭中必备的生活用具。别的东西可以向邻居借用，这个东西却是不可一日或缺，你总不能天天跑到人家去推磨吧？那多烦人呢！于是再穷的人家也要备上石磨。
石磨按大小分为腰磨，垒子（砻），手磨几种。腰磨大得很，需要由驴拉或水力来推动；垒子比腰磨小一点的，常要两个人才拉得动；手磨是最小的，可以一个人手摇，也可以推动。用一根绳系在楼索上，然后系上一个磨爪子拉动石磨旋转，食物就被慢慢磨细了。红砂石、绿砂石、青石是加工石磨的最好石材。要做一个好石磨，要请石匠在家做上十天半月，石磨在很多穷人家几乎就是唯一值钱的家当。
农家日常起居三件事：挑水，弄柴，推磨，叫做杂事。人多的人家要安排一个专人来做。我初中毕业后，人小，生产队不要，父亲也怕我在队上做事吃不消，就安排我在家里做杂事，于是整日就做起了挑水、弄柴、推磨的勾当。
推磨是一项极简单的重复劳动。周而复始，原地踏步，机械运动，不需要任何智慧和技巧，有力气就行，要多单调有多单调！推磨却是偷不得半点懒，你不动磨自然也不会动。我想这事由驴来完成是很合适的。我们常说，象头笨驴！因为笨，就没有痛苦的感觉。没有驴的时候，这事就摊在了我身上。献身驴的事业，我常常感到既荣耀又悲哀：我们总是赞扬老黄牛精神，我想毛驴精神也不应该差到哪里去；可人毕竟不是驴，是可以从事一些更为复杂轻松一点的劳动的。后来我有事做了，推磨的活就得留在晚上来干。劳作一天之后，昏黄的的油灯下磨子疲乏地转动，人也觉得天旋地转，这时才悟出毛驴拉磨为什么一定要戴上眼罩的道理。但人戴上似乎又不太合适，因此晚上推磨便成了我一生中最为残酷的记忆。
最难熬的是粮食青黄不接的时候，那是一年中最为灰暗的日子。苞谷没有了，就只能靠一些杂粮充饥。每天都有磨子响，说明这户人家生活还过得去，生活还在象往常一样继续。如果哪天哪家没有了石磨响，说明这家已经断炊了，过几天说不定就有人在磨系上结束生命。从这个角度看，有磨推实在是一种幸福。
新麦开镰的时候，是孩子们最为快乐的日子，心里美滋滋的，象过节一般，因为我们马上就要走出饥饿的阴霾。麦收以后一定要先吃一顿饺子，那时我们推磨就格外卖力。麦子是最难整的粮食，要将麦子磨成细细的白面，要三四道才成。又重得很，几乎要把磨拉翻，才磨得动，但我们依然高兴。有了白面，馅倒成了问题。在那困难的年代，肉馅是一种奢望。然而穷人总有穷办法：扯一把韭菜，掺麦皮用油盐炒过，就是馅了。“辛苦讨得快活吃”，虽说只是把麦子翻个个，但那味道却是不一样。今天想起来觉得那麦皮饺子似乎比现在的肉馅要好吃得多。这天父母会鼓励我们多吃，这一天，全家人都高兴，我们也感到吃得很饱。农村有“尝新三年不老”的说法，尝新让人高兴，让人心态年轻。
新苞谷出来的时候，是孩子们的又一个节日。我们天天盼着苞谷长大，苞谷才务须（苞谷胡子变黑），就要一天到田间剥开苞壳看几遍，吵着要吃。苞谷掰回来，苞米嫩得扭不下来。若不是我们闹得慌，父母是决不愿意吃嫩苞谷的，因为到了秋季就会有加倍的收成。新苞谷磨成浆，先做一顿新高粱糊嘟吃，然后将剩下的浆用桐叶包了做成粑粑，那一向我们的肚子天天都是滚圆的。
有一首土家推磨童谣这样揭示社会底层人的生活窘相：
推磨，拐磨，
推两颗荞麦。
推的面白不过，
做的粑粑黑不过。
婆婆一餐吃哒十三个，
半夜的干得无交过（难受），
摸到火炕里找茶喝。
桌子角，椅子角，
撞哒婆婆的后脑壳。
请先生，抓药喝；
请道士，呜海螺；
请和尚，念弥陀；
请乡邻，抬上坡；
哎哟，呸却，
好吃的婆婆去打喝（完蛋了）！
这真是一出穷人吃的悲剧。如果不是长久的饥饿，一个老太婆何以一顿能吃上那么多荞麦粑粑？怎么也得悠着点啊！我刚在报纸上看到一则令人心酸的笑话：说五八年右派在劳动改造的时候，名演员偷吃别人的馒头，大音乐家涎着脸皮乞求别人施舍，曾在国外拿过两个博士学位回国的学者为抢刮饭桶打架不要命……饥馑会让人改变常态，求生本能让人而失却理智与尊严。
苦难是人生的教科书。只有记住苦难的人才会倍加珍惜幸福。那些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的人，那些有了丁点儿权力就忘记自己几斤几两的人，或是没有经历过人生磨难，或是早将已经的苦难全然忘却。
我家的那副青石磨，曾经是我们朝夕相伴的朋友，自它走出深山改名换姓那天起，就一直静守在堂屋的一角，伴随着我们的喜怒哀乐。前几年家中置了电磨，石磨派不上什么用场了，我就将它搬到厢房里。后来我想将它请到屋外去，老母亲老大不愿意，说又不要饭它吃，有些舍不得的意思。后来我想也是，曾经有恩于我的石磨，这样对待它是不公平的，这就跟生养我们的父母一样，老了，不中用了，有的人就想一脚将他们踹出门外去。石磨应该有它一席之地。
社会在发展，生活在继续。无论生活会有怎样的改变，石磨永远也不会走出我的记忆！
（作者单位：长阳教育研训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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